缙云丨舒舒:研究沈从文,是历史对我的选择——访《沈从文传》作者凌宇先生
“我觉得我研究沈从文,是历史对我的选择”
——访《沈从文传》作者凌宇先生
文/舒舒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在读凌宇先生写的《沈从文传》之前,我没有读过沈从文的小说,便是著名的《边城》也未看过。从小学到初中,看得最多的是武侠小说,可也没有看几本,仅有《倚天屠龙记》和《春雪瓶》翻来覆去,书烂得油渣样也舍不得丢。中专时,闺蜜引着看了三毛、余华和鲁迅的书,可这快记快忘的奇葩记忆,也没留下多少印象,倒是三毛忧郁的一面吸收殆尽。这时期的我,仍是买不起书,就算第一次去洪安,看到店铺里摆着沈从文的《边城》和《湘行散记》,也仅只是拿起来随手翻翻,然后又恋恋不舍地放回原处。
《沈从文传》是我结婚后在手机上看的。破破的一个手机,每日趁孩子睡着时,赶忙拿出来读几段。读得断断续续、坑坑洼洼,但并不妨碍我喜欢凌宇先生笔下的沈从文。沈从文的经历、沈从文的心性,沈从文逆流而上的勇气,沈从文外表柔弱内里刚强的性格,都给予了我很大的鼓励。特别是沈从文只身闯北京,不惧严寒灯下苦作的画面,在很长时间,给予了我无形的勇气。
小学五年级时,我与闺蜜因为喜欢文学,各自取了一个笔名,她叫凌云,我叫凌宇,取“凌云壮士,宇宙友谊第一”之意。但看了《沈从文传》后,却突然感到胆怯,原来已经有人叫凌宇了,而且还是一位真正的作家,不免羞愧了几分,胆怯了几分。再被人叫凌宇时,便有几分不自在,总觉得有亵渎之意,于是,改名舒舒。
读《沈从文传》,得耐下心性,细品慢读。沈从文为什么能一步一步成为大作家?这是看这本书时,心中浮起的第一个问题。他的成长环境是什么样的?他经历了什么?是什么促使他一步一步走到北京?走上文学之路的?
在书中,凌宇先生用了大量的笔墨,从中国的历史洪流中剖析了湘西这个多民族聚居地的特殊地理位置,向读者细致描述了沈从文成长中,湘西在军阀统治下混乱而又愚昧、矛盾尖锐而又充满血腥统治的社会环境。沈家是如何从将军之家,一步步走向败落,至沈从文时,不得不迫于生计投入陈渠珍麾下。文中对于沈从文每一次的人生转折,都有着心理上细致的描述,引领读者深入了解沈从文成长过程中思想上的细微变化和顿悟。
所以,《沈从文传》,是凌宇先生站在一个客观的高度,以“思、启、明、辨、寻、执、破、构、建”等方式,将“维”与“度”呈阶梯状盘旋而上,剖析沈从文的一生。对于“思”的细致入微,到“寻”的自我求索,是漫长而痛苦的经历。没有这份经历,就没有“破”的豁然,“破”不仅是低谷、绝境,亦是打破、突破、冲破,更是一种思想上的洞见和自我意识的觉醒……我们也许用半生经历人世浮尘、坎坷挫折,但或许只用一瞬间,用来突破自我意识的觉醒。而且每经历一次大挫折后,就会有更强力量的积蓄和意志力的坚定,这是从沈从文的经历总结的。这是属于这方水土的人特有的执着和韧劲。
《沈从文传》于我的生命来说,就像一枚在年轻时候吞下的果子,果子在肚子里消化的过程,就是人生每一步成长的过程。二十年过去了,回头看看自己的人生,不免惊心于某些与沈从文相似的经历。前期的茫然失措,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总有一个声音在高远处呼唤着,引领着往前。去哪里?去做什么?不知道。在一个地方总待不了多久,待久了就坐卧难安,待久了就总是会觉得有什么在心里揪扯。越是贵人,似乎越是让对方失望,越是对不住人家。在人际交往方面,更是显得笨拙,了然人性的丑陋,却又固执的保持着自己喜欢的样子。无惧于别人的言语、诋毁,却又在暗地里伤感于处境的窘迫、只身单影。原本有许多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仅仅需要按照别人的想法,服从于亲人的安排,就能过上衣食不愁的生活。但偏偏却要按着那不知的心意远行,独走,经历人世冷暖。被欺被骗后,也只是一个劲地责怪自己,找原谅别人的借口。
“人与人关系变得复杂到不可思议,然而又异常单纯的一律受‘钞票’所控制。到处有人在得失上爱憎,在得失上笑骂,在得失上作种种表示。……一切人事在我眼前都变成了漫画,既虚伪,又俗气,而且反复地继续下去,不知到何时为止。但觉人生百年长勤,所得于物虽不少,所得于己实不多。这些人,生命已经只剩下一个空壳。那些最初使自己感到卑微、惭惶不安的绅士淑女,原来只是空有一副皮囊。而这几年来,自己的灵魂同样被都市生活揪住,无从挣扎……”书中这些语言,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悟到那份感悟的,每次看后,总不免潸然泪下。
前几年,得加敏哥所赠沈从文的《边城》和《湘行散记》,读了沈从文的作品后,觉得《沈从文传》更像是小说的某种注解。不由得从心里感叹,这世间懂沈从文的人,非凌宇先生莫属。感叹之余,发文在朋友圈讲述了这段经历,以及自己怎么从“凌宇”变成“舒舒”的过程。想不到,朋友圈的文友小白回复说:凌老就在里耶,如果你想见他,可以约一下。凌老在哪里耶?我惊讶极了。里耶在哪里?就在离秀山不过一个多小时的湘西边境。有此机会,自然不肯放过。只是,去之前,一直诚惶诚恐。二十多年前看的一本书的作者,真的能见到吗?见面了说什么?他会不会不屑于与我这社会底层的写作者交谈?种种担忧、顾虑盘桓于心。
小白原在里耶秦简博物馆工作,爱好文学的他与里耶的文友们关系来往密切,凌老从长沙回里耶短住的日子里,他总找机会扎到凌老的“酉西山居”里吟诗作对,围炉煮茶。小白给我介绍了里耶旅投公司的彪哥。彪哥全名不知,但一句“江湖人称彪哥”,应是个性格爽朗、豪迈之人。
通过小白和彪哥的联系、安排,终于在2023年6月10日下午前往里耶。同行的除了我和小白,还有秀山的三位诗人:娄格、刀上、吴相兰。中午没有休息,坐在车里,晕晕欲睡,气氛沉闷。经过一个半小时的驱车飞奔,终于来到里耶。在小白的导航下,进到一个颇有年代感的院子。里耶我虽曾来过,但仅在博物馆走花观花,对里耶的了解并不多,对位于里耶北侧的八面山倒是神往已久,听说山上平整如原,四周绝壁如削,云海霞光,蔚为奇观。
彪哥早在院中等候我们,高大健壮的汉子,络腮大胡子,戴眼镜,声音温柔淳厚,笑起来憨厚可爱。很惊异一个男人身上,不仅有粗犷的外表,还有高雅的修养。彪哥热情地与大家握手,领着往院子前的台阶走去,介绍台阶下叫做“半月湖”的湖,曾是酉水河支流长潭河,河改道后形成了内湖泊,因其形似半月,故得名。湖面上水葫芦绿叶田田,紫花灿烂,空气中隐隐飘着一丝臭味。彪哥说这水葫芦都泛滥成灾了,正在清理。可是这水葫芦淡紫色的花很好看呀。好看也没办法,因为它繁殖速度极快,危害很大,那些已经清理在岸边的水葫芦,离水很久了都仍努力开着花。水葫芦生命的这份顽强也真是令人敬佩了。
来到四角飞翘的木质朝门前,左右挂着一块黑色木质牌匾。诗人们立即被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字所吸引,一字一顿辨认:思今X古静观酉XX水,泼墨挥毫X揽八面来风。横:酉西山居。由于是繁体字,又因褪色,好几个字模糊不清,连估带猜也没有认全。进了门,亭院宽敞,干净整洁,左右院侧种植许多珍贵的树木。站在院子里,视野开阔,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峰以及整个“半月湖”尽收眼底。
彪哥将我们请到二楼右侧客厅,说凌老有午睡的习惯,欲去请来,却被诗人娄格急忙拦下:我们等凌老醒来!于是,大家围坐在宽大的原木大桌旁,喝茶聊天,读诗讲赋,没有丝毫初次见面的陌生感。
下午四点,门轻轻推开,一个清瘦的白发老人走了进来。这就是凌宇老师?大家慌忙起身,问好。凌老笑着连连摆手,快坐快坐,不要客气。大家坐下后,他目光晶亮地望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神情显得很愉悦。听说带有他的书来要签名,急忙叫:快拿来签。又叫:要签字笔哦。凌老今年78岁,鹤发童颜,清俊儒雅,因患过老年人常患之病,手指微颤,签名时颇为艰难,但他却异常认真、专注。疾病虽造成了他写字不便,但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思维和记忆,不仅思路清晰,吐字清楚,而且记忆极好。更让人敬佩的是,他目力极佳,我看着都得睁大眼睛的蝇头小字,他拿着书就朗朗而念。他的一首词,印在再版的《沈从文传》前页,附有亲笔书法作品。凌老在念词的时候,眼眶里渐渐蓄满了泪水。特别是念到“秦楼尚在,清箫何处?潸潸心泪浑似雨。至今朝,不再幽明阻。随君临水登山,万籁萦怀,百花润露。”更是动情、婉惜。
念完词,请他讲解一下词的意思,凌老居然全程背诵着讲。这首词是凌老作于沈从文与张兆和骨灰合葬于湘西凤凰之际有感而发,浓缩了沈从文、张兆和从初识到结成佳偶、由不理解到理解的过程。张兆和在沈从文生前从未理解过他,但在沈从文死后,清理他的遗稿,通过文字才读懂了他,但那时,两人却已经天人永隔。现在他们合葬一起,长眠地下,终于可以“随君临水登山,万籁萦怀,百花润露”了。这是一种遗憾,一种凄美的遗憾。可在我看来又不遗憾,因为他们终于心无芥蒂在一起永安了。
讲到沈从文,我自然就不免问了在读《沈从文传》时产生的问题。《沈从文传》您是否有将自己的人生体验与沈从文的人生体验合二为一?某些感悟,亦是您对世界、人生的感悟吧?凌老笑着并不否认。
关于沈从文的小说,凌老说:仅读鲁迅的作品,不能称之为了解整个中国,要将沈从文的小说与鲁迅的小说合在一起,才能读出一个完整的中国现状。鲁迅的小说尖锐、批判,而沈从文正好相反,他笔下的湘西以及湘西的村庄、人物,是那么的温暖动人,在他笔下,没有一个坏人。凌老特别讲到一件事,在沈从文先生看了他写的《沈从文传》后,其他都认可,却唯独建议将曾经骗他钱财的兄妹俩的名字去掉,也许那老太太还活着,不能让她的生活受到影响。更多时候,沈从文总是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就算对曾经伤害过他的人,他也不恨不怨。
凌老讲的沈从文,弥补了书中沈从文所没有的一面。
想不到那次去看沈先生后,居然就成了永别。凌老说时,带着深深的惋惜和痛楚。这是他与沈从文之间的缘分。这缘分在《沈从文传》成稿、沈从文亲自审阅并认可后,就以离开的方式断了。这对于研究沈从文的凌老来说,无疑是人生最大的痛楚。今后,想再见沈先生一面,已经不可能。除了从文字上遥寄哀思,便是群山起伏的、空荡荡的湘西任凌老穿行了。那种孤独和怅然,隔着不能逾越的时空,不知沈从文先生能否感应?
为避开伤感的话题,我问了一个题外话:《沈从文传中》好像没有高清子呢?凌老摇头:不写,这些不写。大家都笑。为什么不写?他们的事情当时如此轰动?凌老说:有些写,有些是不写的,但不否认沈从文与高清子间曾经有过爱情,高清子懂他。因此,他写了《看虹录》和《摘星者》,有机会你们自己去找这两篇小说看看。
《看虹录》我看过,写得极美的一篇小说,那种意境和感觉,真的是美到极致,却被当年某些人说成是“桃红色”作品,沈从文也因此受到攻击和伤害。
看虹,看天上的彩虹;摘星,摘天上的星星,简直美得窒息。娄格摇头感叹。
那有什么关系呢?别人害怕受牵连,我不怕,我另外两本书,便引用了这两篇小说的题目,《看虹录——XXXX》《摘星者——XXXXX》。凌老说时,爽朗地笑。大家也都忍不住笑。
滔滔絮语,引经据典,“酉西山居”里充满了和乐、风趣之笑谈。坐在凌老面前,没有不自在。凌老很亲切、很随和,没有居高临下的盛气,没有说教的感觉,一直用一种讨论的语调与我们交谈。在他爽朗的笑声中,说了自己的一件糗事——初学写词时,完全不用平仄和韵律,就按自己的方式填写,结果拿出去被人说不懂韵律平仄,咦!这话可让我脸红了,回来花了一周时间搞懂了平仄韵律,现在也会写诗词了。说罢朗朗而笑,笑毕,念道:……鹤发终遂还乡意,已辞别,舞榭歌吹。非效仿,陶翁故伎,为显清操行止异。忆往昔,入京华弄笔,名正从文独二。冒矢石,持言不羁,挥洒西湘血气。从此引凤梧桐,常际会,高朋雅士。共神游,今古稽寻,诗经赋纬。更忘我,建言筹计,逐梦兴桑梓。得意时,拍案惊呼,醉饮梅花影里。
念到“拍案”时,真的就起身拍了案,大家也都被他的激情所影响,拍掌叫好。梅花在哪里?凌老指着外面说:院子前面有两株梅树,每到深冬之时,红灿灿的一树。我们眼前就浮现了一个醉熏熏的老翁,摇头晃脑醉在红梅树下有趣的场景。凌老上了年纪才学作诗填词,六十岁时才学书法,真可谓是活到老学到老。只要真心热爱,学习不分年龄。
时光如箭,只是一眨眼,就到了六点钟。听说要拍照合影,凌老高兴地说去楼下照。他的热情主动,让我们的不好意思荡然无存。在楼下阶梯上大家合了影,又分别与凌老合影。他不仅不反感,反而显得比我们更活跃、更高兴。照完相后,指着院子里的各种植物给我们介绍。右侧角落里的一树酸梅子,正红艳艳挂满枝头;远处的五指山,近处的半月湖;左侧屋角的海棠树,花开时漂亮极了;大门左右的对联,终于得到了凌老的详解:思今会古静观酉溪弄水,泼墨挥毫坐揽八面来风。那个“坐”字原本是“笑”,刻的人认错了,就成了“坐”。笑有笑的淡泊,坐有坐的禅味,坐亦可用,于是就没换了。从这一字之差,可见凌老心胸之豁达、宽广。
彪哥安排了晚宴,并带上凌老的美酒。
凌老笑着说:心情高兴时,我是舍得将家中的美酒拿出来哦。
彪哥打开的酒,据说是湘西特产酒鬼酒,在推杯换盏之中,两瓶就进了大家的胃。里耶专门研究土家族文化的向老师没喝酒,却受热烈的交谈氛围所影响,动情地演唱了一首《太阳出来照白岩》土家族民歌为大家助兴,那婉转的曲调让人沉醉。小白与彪哥三杯两盏下肚后,诗兴大发,激情澎湃地背诵了王勃的《腾王阁序》。这序对于文学爱好者而言,真是又爱又恨,是一千古绝章,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小白酒酣耳热之际朗朗而诵,状态超绝,却也困难立现。我坐在凌老身边,居然听到凌老在小白卡顿之时,总能第一时间出言提示,这记忆真是超绝。
临别依依,凌老复又诵出一句:从此引凤梧桐,常际会,高朋雅士。让我们不禁自惭形秽,连连合什。凌老坚持送我们先走,才肯回转。挥手作别,倒视镜里的凌老、彪哥、向老师越来越远,心里却戚戚唉唉,不由想起刚刚席间朗诵的句子:盛筵难再。经此一别,不知何年再见?
回程的车上,除了开车的诗人娄格,大家都醉了,不知是因为心情太过愉快,还是美酒的作用,车子在公路上蜿蜒,高歌诵诗声随风飘向夜幕……
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着《沈从文传》上凌老的签名,不觉神思恍惚。沈从文与凌宇的缘分,凌宇与舒舒的缘分,是否通过时间的重叠,也算间接拜访了沈从文先生?
书最后的折页上印着凌老的一段话:沈从文的研究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个是具有相应的、文学方面的基本的知识结构;第二个,必须对湘西的生存状态有一种切身体验,而不仅仅是书面材料的收集、整理而来的印象。这两个条件,任何一个我都不是最突出的,但综合起来,我可能是最合适的。所以,我觉得我研究沈从文,是历史对我的选择。
这不仅是选择,更是缘分,有缘之人总能相见。就像时隔二十多年,我如愿见到凌老。
作者简介:舒舒,原名舒玲敏,女,80后,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秀山县作家协会会员,现居秀山。重庆市“第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小说)”学员、重庆文学院第五届创作员。以小说创作为主。创作题材多涉及社会基层生活、乡村生活。有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原创版》《红岩》《红豆》《重庆日报》《重庆晚报》《梵净山》《夜郎文学》《散文家》《酉水》《秀·SHOW》等报刊。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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